经济观察报 记者 贾华杰 庞丽静 今年春节前,因为没有完成富士康的招工任务,刘宝玉(化名)不得不去成都富士康工厂“顶工”。机关领导对她说,“招不到人,只能自己人去”。 身为公务员的刘宝玉今年26岁,皮肤白皙,经常笑眯眯的。但回想起那段在富士康的日子,她脸上立时没了笑容,“这事儿特别荒唐,同学、同事们都笑我说是不是去富士康跳楼了。”说这话时,刘宝玉显得非常小心,生怕路过的人听到。 自从成都2010年引入富士康这只“金凤凰”后,许多四川公务员在年底考核中就多了一项内容——能否完成富士康的招工任务。成都富士康是中西部迄今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,是四川省1号工程,也承载着成都实现信息产业跨越发展,打造几千亿元IT产品产业链的希望。而在引入富士康时,除了优惠的税收、用地等条件外,四川省政府还承诺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条件:帮助招募一线劳工。 一年多过去了,这项劳工招募承诺远没有当初政府设想的那么简单,除了垂直下行、各地市摊派,一些如“买人头”式的灰色市场行为也已浮现出来,政府在招工难以达标下处于窘迫的两难境地,以至于像刘宝玉这样的公务员也被迫顶包进厂,以完成政府许诺的用工名额。 政府招工 刘宝玉在成都富士康待了约一个月。在此期间,从四川省各地由当地官员带队前来工作的队伍屡见不鲜。有一天,她看到从绵阳一下子来了四五百人,其中就有大学生村官。那个大学生村官看了看她,彼此心照不宣。只有在富士康干满15个工作日后,政府才算完成一个名额指标。 4月19日,富士康深圳总部一行政工作人员介绍,“成都工厂一直在进人,但一直都没能满足需求。每天进3000到5000人很正常。有时每天甚至以万为单位招聘员工。”该行政人员承认,一线劳工的招募一直由政府部门操作。“富士康只是把需求人数随时报给四川省劳动部门(富士康称之为‘1号办’),由他们统筹社会资源,不断招聘新人进入工厂。”四川省专门召开了两次富士康成都项目人力资源招募工作会议。一些地方政府提出,对招募工作要实行一票否决制。 以四川泸州叙永县龙凤乡为例,龙凤乡提出将富士康招募工作纳入年终目标考核,每完成1人奖励(公务员个人)600元;超额完成任务的每超1人奖励1000元;完不成任务每差1人扣500元。 刘宝玉说,上级下达的招聘任务,并非全年不变,而是随着富士康生产情况的变化随时追加。这造成了基层工作的慌乱,“大家都有抵触情绪”。 去年三季度末,泸州古蔺县东新乡发文说,“因富士康成都项目产品的市场订单增加,按各级分配落实名额比例,县政府下达我乡新增21人(原任务数45人,共66人),现将调整后的目标任务下达各村,请各村务必抓紧时间完成富士康招募工作。”东新乡下辖10个村,此番任务追加后,呐喊村原任务5人,新增3人;民主村原任务5人,新增2人。 招募完成后,当地政府还要组织护工队,将务工人员移交给富士康。达州渠县要求,要在本单位选派年富力强、有经验、有责任心的干部全程护送,确保万无一失。广元市要求,在广元至成都途中,警车开道,救护车随行。 因为各地与1号工程对接的招募工作小组,均配置社会保障局、教育局、公安局、扶贫办、团委、妇联以及工会等部门,这使得招募小组能够及时调动政府资源。去年全年,泸州为富士康成都基地输送了1.2万余人,招募任务超额完成。也正是在这一年,成都富士康生产了全球三分之二的iPad平板电脑。 招工困境 在产业规模上,成都富士康的发展非常惊人。“深圳龙华富士康用10年达到的规模,成都富士康只用了3个月。”在成都周边的郫县与新都区,原本利用率不高的工业园区,正在被富士康的供应商填满。 出于成本的考虑,富士康有意识地将订单优先安排在成都工厂。只有在成都产能吸收不了的时候,才派给深圳龙华工厂生产。“主要是因为综合成本比较低,”该富士康行政人员说,“比如人工成本较低,成都市给予的土地、税收(在保税区)、免费宿舍、免费班车、免费招聘工人等很多优惠政策,导致的综合成本很低。所以生产都是尽可能优先安排给成都生产。能节约很多成本。” 富士康原本规划成都基地将逐渐取代深圳龙华,成为其代工帝国的主要生产基地,但2011年的人力资源严峻形势,正在导致其放慢投资步伐。 一位已经离职的富士康管理者说,去年国庆期间许多工人离职要走。大家都很迷茫,当时厂区在传言iPad3 的订单被华硕拿去了。上述管理者说,拿我们物流部门来说,很多一线现场的工人的流动性很大,到了3个月就走人。 他说,富士康的待遇并不好,与宣传相比,有很大的差距。“原来承诺8小时,加班2个小时,实际上要加班四五个小时。薪酬待遇跟不上物价上涨水平。我一朋友在一线流水线,有时就只拿1300元。” “富士康目前一线工人批量流动,导致成都工厂良件率不如深圳工厂。报废产品较多。富士康为此也很着急。”富士康行政人员说。 成都基地最高峰时有12万人,2011年10月份下降到了9万人,现在总人数维持在6万人上下。每当人员不够时,富士康中央人资部门就会不断给政府施压,“人不够,快点送人来”。“政府承诺和答应给我的,就是要满足,否则我们是可以撤资的。”该富士康行政人员说,“富士康投资在成都建立产业基地,人财物都付出了巨大成本。当地政府当初答应我们的,要设法满足我们的人力需求。” 在富士康的压力之下,四川省“1号办”每天疲于应付这些人力招聘工作。为此,广元市旺苍县劳动保障局长不得不先后6次赴陕西,开展跨省招募。 部分地方政府也将日常公共服务与富士康招工任务捆绑在一起。4月16日下午,宜宾市宜宾县商州镇丰岩村一位村民说:“政府讲,如果家里没有亲属在富士康上班,1万元的危房改造补贴就要扣掉1000元。” 而一位劳动保障所的工作人员抱怨说,感觉自己就是人贩子。2010年,他曾经招募、护送川籍工人去深圳龙华培训,到了2012年再“护送”年轻人去成都郫县富士康工厂上班。 该劳动保障所工作人员说,现在政府骑虎难下,一些其他的企业也开始要求政府,套用省富士康成都项目人力招募模式,以下任务的方式要求劳动保障部门予以完成。 人头贩子 在政府负责全权招募的情况下,“人头贩子”应运而生。该富士康行政人员说,“人头贩子”介入富士康招募工作,最开始只为了满足富士康对员工的数量需求。但是流动率特别高,招来的人待一个星期甚至一两天就走掉了。“新进工厂15天之内的人,离职的特别多。什么都发给他,却卷包走人了。给富士康造成很大浪费,入厂培训、工衣下发,都需要成本的。” 刘宝玉听说,每招到一个人,省政府就给予1500元补贴,这1500元由各市县劳动局层层抽成过后,最终“人头贩子”能拿到500元每个人头。但此种说法本报记者未能获得官方证实。 刘宝玉也做过类似的事。她说,“这事情我也做过,花1000块或者800块,找个人去富士康上15天班。” 4月20日,在郫县红光镇托普学院,富士康招募中心,一个“人头贩子”说,如果你手头有三四百个“人头”,我可以出价每个人200块。“当然有些人也会出价300元或者400元,但那样的话,派200个人进去工作,回头拿到钱款却只算150人,(其余的钱)被上面人黑掉了。”“人头贩子”说,去富士康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,那60元体检费用都由政府财政支付。 大约在2011年4月份,政府和富士康改变策略,对富士康短期离职者建立了“黑名单”,杜绝其再次进厂。该政策出来后,富士康入职数量大大减少。 后来,对于人员短缺的情况,政府不得不修改“黑名单”政策,“对于社会招募员工准予二次面试和二次入职。二次面试即过去曾参加面试未合格人员,可在1个月后再次参加面试;二次入职即过去曾入职后自动离职人员,可在面试合格后再次入职。” 政府还把富士康成都厂区招募员工的年龄上限从35周岁放宽到40周岁,初中学历。但就如刘宝玉这样的公务员也会使些手段,“我们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实际情况。”她说。而成都龙泉驿区一位张姓招募人员说,对于这些打短工的人,单纯为完成政府指标的人,我们都告诫他,面试时千万不要说实话。 富士康见闻 刘宝玉12月初到达富士康,头两天是集体培训,然后是部门培训。“工厂管理者会放映宣传片,告诉大家富士康并不像外界说的那样。”刘回忆说,宣传片放了大概有20多分钟。 公务员去成都工厂的好处是,可以拿两份工资,富士康的工资和政府的工资。但连续一个月的夜班工作,压垮了刘宝玉的身体,“从富士康领来的1130元工资都付到医院去了”。 一天,刘宝玉见到一个男孩在不停地呕吐,脸色苍白。男孩也许因为天气冷的原因,导致身体不适。刘宝玉问他多大,他说15岁。此情况并不鲜见,一些职业技校把年轻学生派往富士康做学徒工。 临近春节,刘宝玉以请病假的名义离去。当时很多人要辞职,但任务紧,病假并不好请,工长说,看你工作表现好才准假的。后来,工长打来多次电话催他回去上班。 刘宝玉天性乐观。在富士康,一天开会,工长问他为什么总是笑眯眯的?刘宝玉说,我就是这样,觉得日子挺开心的。工长说,你这样是不对的,你这个年龄应该考虑家庭、孩子、父母,26岁了怎么可能快乐呢? 刘宝玉不喜欢富士康,“记得饭不好吃,晚班的肉很咸。”工作期间,领导安慰说,正在与富士康协调,让你们早点回家。等刘宝玉出来见到同事时,大家都开玩笑说,你跳楼回来啦!
(本文来源:经济观察报 )
|